柳俗

【汀升/云汀】夏季漫长(上)

Summary:相遇和别离都在夏季




01

沙一汀被妈妈敲门的声音叫醒,摸出床头的手机一看已经十二点,于是打着哈欠爬起来洗漱吃午饭。

沙一汀刚结束他的大一,正在家享受大学生悠闲无聊的暑假生活。

他洗完脸出来看桌上的菜色,妈妈从厨房端出两碗米饭和筷子,高声说:“我今天早上去扔垃圾遇到小姜妈妈了,她说小姜回来了。”

沙一汀接过她手里的碗筷,妈妈抽一张纸巾擦擦手接着道:“她说小姜生病了,估计是这段时间又是毕业又是创业忙坏了,趁着这次回来休息两天也好。”说罢,她又忍不住埋怨了两句,“你们这些小孩真是的,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这样家长哪放心让你们自己出去生活打拼啊。”

姜云升家就住在对门,姜云升和沙一汀年纪相差不大,从小就一起玩。今年姜云升刚大四毕业,他选择了创业这件事沙一汀也从各方面有所耳闻,他身体一向不是很好,又是忙起事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性格,把自己忙得病倒也算意料之中。

“你们两个从小就关系好,也好久不见了,待会儿吃完饭记得去看看人家啊。”妈妈叮嘱。

“嗯。”沙一汀点头,边吃边给姜云升去了消息。

:哥,你回来了?

:我妈说你病了,还好吗?

这两条消息石沉大海,直到沙一汀吃完都没有回复。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姜云升平时就不爱回消息,而且他昼夜颠倒惯了,一般这个点都还在睡觉,有很大概率是压根没看到。

要不然直接去看看,要是他还在睡那就晚点再走一趟,打定主意沙一汀去敲响了对面的门。

开门的是姜妈妈,她一看是沙一汀就了然地对他微笑:“小沙啊,小姜起了,在他房间里呢,去吧。”

沙一汀点点头应了一声谢谢阿姨,轻车熟路地钻进姜云升的卧室。

“哥。”他叫一声,算作打招呼。

姜云升正抱个电脑坐在书桌前神情严肃地敲敲打打,听到声音只瞥来一眼对他点点头,便又埋头进工作里。

沙一汀知道他干起事来不理人,也不再打扰,熟练地从书柜里随便拿了一本小说,坐在床头自己看了起来。

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过无数次,姜云升一旦投入进什么里就非得把手头的事情干完不可,沙一汀来找他时常常撞上这种情形,以前是姜云升拿着本题集看竞赛题,后来是姜云升抱着电脑写论文,姜云升只要转过来看他一眼,沙一汀看他无意识皱起的眉头和微微抿起的嘴角,就知道他现在暂时没空,便识相地自己坐下玩会儿手机或者从姜云升的书柜里挑本书看打发时间。

姜云升的书柜颇为驳杂,从专业书到易经什么都有,沙一汀一般只挑小说看,姜云升的小说里大部分是武侠修真,沙一汀手里这本也是其中之一。

对书架上这些小说沙一汀大多都挺眼熟,姜云升初高中时沉迷此类小说,不光自己买了很多,天天熬夜看上课看走路看,还常给沙一汀推荐塞给他读。沙一汀其实更爱看现代都市龙傲天爽文,对这些武侠啊修真啊兴趣缺缺,但出于对姜云升的小粉丝追星心态,姜云升塞给他的每一本他都态度端正地好好收下,虽然结果基本都是只看了一个开头就再也没翻开过,就这么在桌肚里放满一个月再原封不动地还给姜云升。

其实不光沙一汀对姜云升有这种小粉丝心态,姜云升从小就很招人崇拜。他们小区旁边有个小公园,小孩子都爱到那儿玩,时间久了一个小区里年龄相仿的孩子自然而然组成了小团体,小团体里姜云升年龄最长,外加他从小就擅长装逼摆谱忽悠人,其他小孩嘴上不说,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仰慕他,沙一汀也是其中之一。

沙一汀看了会儿,发现这本书也是姜云升以前向他极力推荐过的。

当时沙一汀六年级,姜云升初二,他们俩因为住一个小区,所以初中也分配在同一个学校。

那天姜云升上英语课看这书被抓包,下课被英语老师叫到办公室训话。全校的英语老师都在同一个英语组的大办公室,沙一汀是他们班英语课代表,去办公室拿默写本正好赶上姜云升被骂。他一边在老师办公桌上找他们班的默写本,一边偷瞄姜云升那里的情况。

姜云升低着头,不管老师说什么都嗯嗯点头,看上去态度良好虚心受教,只是两手还插在裤兜里,浑然一副难掩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

直到英语老师把那本书往桌上一拍宣判道:“好了,这本书我没收了。”姜云升才抬头,说出了自今天进这个办公室以来除了“嗯嗯知道了”外的第一句话:“不行!”

英语老师横眉冷对:“怎么,你还想上课偷看?刚跟你说了这么多真是对牛弹琴,一点都不知道悔改!”

姜云升大脑急转:“不是,这不能没收是因为…是因为……”他余光忽然瞟到沙一汀的身影:“因为这是他的书,我借的他的,得还回去才行!”

“啊?”沙一汀突然被点名,转过头去正对上姜云升镇定自若的面孔和英语老师怀疑的表情。他迎着老师不信任的眼神,尽量控制住表情不让自己流露出被殃及池鱼的倒霉样,僵硬地点头附和,帮姜云升一起求情:“对,对,那是我的书,老师能不能别没收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借给他了。”

沙一汀的妈妈也是这个学校的英语老师,所以同办公室的老师都认识他这张和他妈像了七分的脸,毕竟是同事的孩子,也不是自己班的学生,英语老师不好再多为难,只得勉强答应:“那好吧,这书你拿回去,自己好好收着,别再随便借给别人了,尤其是那些上课不好好听偷看的,要是再有下次不管是谁的书我都要没收了。”

沙一汀忙不迭地点头弯腰一路小跑过去把书揣进怀里放到那沓默写本上:“谢谢老师,谢谢老师,不会再有下次了。”

英语老师叹气,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小沙啊,朋友要谨慎选择,你是个好孩子,可千万别跟人学坏了。”

这话虽然是对着沙一汀说的,但指桑骂槐之意非常明显,而被骂的槐依旧揣个兜站在旁边,假装什么都没听懂假装自己不存在。沙一汀倒是点头如捣蒜,嘴上还替某人道歉:“好的老师,老师对不起,那我们先走了,老师再见。”

放学回家吃晚饭时,沙一汀妈妈显然听同事说起了这件事,问沙一汀是怎么回事。沙一汀苦着一张脸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妈妈听了直笑,也明理地并不怪他,只在最后教育一句:“以后不要再对老师说谎了啊。”沙一汀嘴上含糊保证着嗯嗯不会了,心里想着以后还说不定要帮姜云升打几回掩护呢。

吃完饭沙一汀去扔厨余垃圾,开门正好遇见姜云升。

“哥?”沙一汀诧异。

姜云升点点头,说:“来看看你,你妈没说你吧?”

“没,我跟我妈原样说了,她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沙一汀倒是没放在心上。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沙一汀这十年出头的人生里没少帮姜云升圆谎救急。姜云升乘公交忘带钱沙一汀用自己买早饭的钱帮他投币,姜云升假期末补不完作业早早写完自己那份的沙一汀帮他抄答案。

沙一汀爸妈都是老师,家里管的严,上学了还跟妈妈一个学校,在学校里也不敢作祟。这个年纪的小孩刚进入青春期都想叛逆,但沙一汀显然属于有贼心没贼胆的类型,只好藏起自己那些小心思乖乖当这个好学生,心里却忍不住对姜云升这样小小年纪就抽烟喝酒上课睡觉放学去网吧打游戏的恣意人生产生向往,再加上他从小就对姜云升有滤镜,所以非常愿意帮姜云升打打力所能及的下手,这个过程里他自己也能感到一些隐秘的刺激,好像这样这些离经叛道的行为他就也以某种方式参与其中了。

而且除了这个原因外,姜云升本人也很厚道,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大方。比如沙一汀帮他抄寒暑假作业都是二十块一本,这对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又比如现在姜云升为了感谢白天在学校里沙一汀帮他打掩护,陪沙一汀扔完垃圾,又带他顺路拐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人一根雪糕。

两人边吃雪糕边往回走,沙一汀突然问道:“对了哥,你今天看书怎么被抓到了?”

姜云升上课偷看小说不是一天两天,早成了娴熟的惯犯,几乎从没被抓到过,今天被当堂逮到属实稀奇。

姜云升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最终他还是如实说:“……看到一个配角死太伤感了,没忍住哭了出来。”

“啊?”沙一汀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理由,眨眨眼睛才反应过来,“哦,哦。”

虽然沙一汀没说什么,但姜云升一向在这种事情上脸皮薄怕尴尬,今天这事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丢人,于是恼羞成怒地争道:“不是,它他妈的写得真的很好!”

“那个配角塑造的特别好,他死那里好他妈感人,怎么能那么感人……”沙一汀知道姜云升又要开始长篇大论,正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姜云升却戛然而止,改口说:“不对,我不能给你剧透,这么牛逼的书还是要自己看嘛。”

沙一汀一愣,吞吞吐吐地不知如何拒绝:“呃,我……”

姜云升却直接打断了他的纠结,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搂上他的肩:“我今晚就看完明天就给你,哎呀,你看就知道了嘛,真的很牛逼。”

“好,好吧。”沙一汀只好把那些推阻的话全都咽进肚子里。

第二天早上沙一汀就在公交站看到了打着哈欠冲他招手的姜云升,招的那只手里拿着一本书,随着姜云升走近沙一汀定睛一看——正是昨天那本。

“我看完了,借给你。”姜云升把书直接塞进沙一汀的书包。这本书相当厚,放进沙一汀书包里沉得往下一坠,沙一汀惊愕地回忆着昨天在办公室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姜云升才看了大约四分之一,在那里折了个角,短短一个晚上他居然就看完了。

沙一汀打量着姜云升的脸,他眼睛半睁半闭的,眼角全是打哈欠挤出来的泪花。沙一汀想,原来他晚上真的不睡觉,这也是做叛逆少年的必备技能吗?



02

“呃啊——”姜云升伸了一个夸张的懒腰,骂了一句,“卧槽,总算干完了。”

他转过椅子来看沙一汀,瞄到他手里书的封面,认可道:“这本啊,这本是挺好看的。”

沙一汀把书合上放到床头柜,看他脸上倦色很重,问:“我听我妈说你病了,怎么还在工作?”

姜云升厌烦地挥挥手,看上去的确精神不佳:“我就这逼样嘛,什么事都想抓在自己手里,交给别人就不放心,我当老板活该累死。”

沙一汀观察他的气色,问:“现在还难受吗?”

姜云升绕开他,一把扑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答:“胸痛,恶心,想吐。”

“什么病?”

姜云升艰难地回忆:“好像是……反流…逆流…嗯,反流性食道炎。”话音刚落他急促地咳了两声,于是慢吞吞地又添上一句:“哦,还有食道炎引起的咽炎。”

“吃饭了吗?”沙一汀问。

“没,好难受,想睡觉。”姜云升瓮声瓮气地答。

他本来就是爱撒娇的性格,但在朋友面前嫌腻歪所以不常这样,如今生了病倒是又懒得装了,流露出这颇为少见的一面来。

沙一汀见他这卖弱的样子,好像忽然间身份颠倒自己成了长辈,心中油然生出要照顾好他的责任感来,诚恳建议道:“还是吃点吧,食道炎的话更应该规律饮食吧。”

姜云升又埋在枕头里嘤嘤呜呜了一会儿才翻坐起身,捞起扔进被子里的手机打开外卖软件挑了起来,边嘀咕着:“吃点什么呢……”

“点外卖啊。”沙一汀随口问。

“我妈又不会做饭。”姜云升点头。

下完单姜云升把手机一扔,低头把脸埋进两手中,声音低低地抱怨:“我现在只能喝粥了……”

沙一汀好笑,姜云升这个姿势正好用发旋对着他,他头发凌乱,其中一撮高高翘起,沙一汀有点手痒想捋两把,但最终还是没敢动作。

外卖到后姜云升只吃了几口就停了筷子。他说难受要吃药,沙一汀帮他倒水。姜云升吃完药,沙一汀问他要不要睡会儿,姜云升盘腿坐在床上微微凝眉闭眼不答,正在沙一汀怀疑他是不是在用打坐来战胜病魔之时,姜云升摸摸自己的额头突然睁眼说:“我好像发烧了。”沙一汀一惊,伸手一摸果然发烫。

“去医院吧。”沙一汀提议。

姜云升又直直倒进被窝里:“不用,我睡一觉就好。”

“还是吃点药吧。”沙一汀又提议。

“家里有退烧药。”姜云升答。

“万一是炎症引起的发烧还是不要自己乱吃药,去看看医生比较好。”沙一汀又劝。

“食道炎会引起发烧吗?”姜云升怀疑。

“我查查。”沙一汀打开百度,一字一句地念出查询结果,“说是…合并病原体感染的话会引起发热。”

姜云升拒绝:“百度就医,癌症起步。”

沙一汀:“……”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沙一汀努力。

“不要。”姜云升坚持。

沙一汀没有办法,吸一口气扯起嗓子喊:“阿姨——”

姜云升翻身坐起:“好嘛,好嘛,去嘛。”


两人到了医院,沙一汀很主动地照顾病人,帮他挂号交钱,姜云升戴个口罩插个兜恹恹地靠着柱子站在旁边,颇有些感慨地心想孩子长大了,但头太晕实在没有精力追忆往事于是就此打住。

看了医生,医生说只是普通的发热,和炎症没有关系,只是最近身体比较虚弱免疫力低下,所以各种毛病一齐发作,于是除了退烧药又开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维生素。

两人拎着一大袋子药打车回去,姜云升抱怨:“生病好麻烦,又难受又干不了活。”

沙一汀看着他的侧脸,认真听他讲话,询问:“很忙吗?”

问到这个姜云升倒是不怨了,只轻描淡写道:“创业嘛。”

“你公司办在哪里?”沙一汀问。

“上海,那里机会多一点。”姜云升说。

沙一汀不答了,见他沉默,姜云升也转过头来看他,哼笑一声不正经道:“想我啊?”

沙一汀移开视线不跟他对视,听姜云升这么问也跟着一起笑,他笑起来一向显得腼腆,但语气并不害羞反而颇为坦然:“经常见不到肯定会想。”

姜云升意外于他的反应,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随口说:“你不是和我一个专业嘛,毕业了来我公司帮我干活,不过我是黑心老板,压榨员工的,我可不给你交五险一金。”

沙一汀从善如流地同样玩笑道:“那算了。”

沙一汀并没有把姜云升邀请他去他公司共事的话放在心上,他知道姜云升只是随口一说,也知道自己不会为了和姜云升在一起就草率地选择自己的职业,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在某些方面不算完全成熟但也不再那么天真青涩。

他和姜云升相差两岁,看起来不多,但对成长速度飞快的青年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小距离,尤其姜云升走得还总是要比一般人更快一些。

说两岁可能看不太出,但换种说法,沙一汀刚上初一的时候姜云升已经初三要初中毕业了,沙一汀刚中考完姜云升就靠竞赛保送提前一年上了大学,现在沙一汀刚上了一年大一姜云升已经本科毕业开始工作了。姜云升总是在人生阶段上比他领先一大步。

沙一汀虽常在望着他和姜云升之间的这段距离时感到寂寥,但他已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明白有些距离无法平,有些身影不可追。初中时妈妈哄他好好学习,以后和哥哥上一个高中还能一起玩,他当时相信了,现在听姜云升说毕业后来他这工作就能经常见面,他立马听出是同样的骗术,于是也一笑了之。

说来沙一汀高中的确和姜云升上的同一所,但也算阴差阳错,等他高一开学,姜云升已提前一年保送去了大学不在这所学校里了。那时沙一汀也有其他朋友,但仍常常感到伤感。这种心情他初二时也有,当时正是姜云升刚上高一的那一年,也是他和姜云升从小学开始一起上学以来的第一次分开。他常常想起从小时候认识到初二的几年里和姜云升在一起的片段,想要是时间永远停在那个时候,他能和他永远那么近、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沙一汀高一上的第一节语文课,老师印发了上学期期末考试全校的优秀作文,沙一汀随手翻看,其中有一篇上方写了熟悉的名字——那是姜云升的。

姜云升在文章里写:生命如河流,我们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河流里隔岸观照他人,哪怕偶有交汇也会迅速分离。孤独,但是河水不会为了谁的孤独而停留,它永远向前走。我们终要各自面对别离,各自面对严寒酷暑与人生。

姜云升高二时写下的话,当时高一的沙一汀不明白,现在大一的沙一汀仍然做不到释怀。

忽然沙一汀肩头一沉,姜云升靠着他睡着了。沙一汀无声地暗叹一口气,习惯地微微调整姿势,让姜云升靠得更舒服一点而不弄醒他。

他们俩小学初中的时候每天一起乘公交上学,姜云升很小就开始熬夜,所以每天早上都困得要死不活,在车上睡得东倒西歪,有一回沙一汀不忍看他睡得那么辛苦,小声叫醒他说可以靠着自己睡,从此姜云升都靠着他的肩睡觉。

沙一汀把视线移向窗外,太阳正盛。车内阴凉,车外看着就能想象到滚烫,正午的强光照得一切都无所遁形,亮得人头晕目眩。在这种夏天特有的眩晕里,沙一汀想,夏天就是有这种魔力,在这个季节里,好像呼吸都变长、时间都变慢了。如此残酷而温柔的漫长。

道路偶尔颠簸,姜云升的发丝蹭到他脖颈的皮肤,带来一种无比缱绻的轻微痒意,让人常有耳鬓厮磨的错觉,像世界末日前最后的温存。在对这刹那触觉的留恋里,沙一汀想,要是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他和姜云升永远靠这么近、永远依偎在一起、永远不用下车各自面对窗外酷暑就好了。



03

两人到家门口分别,姜云升晕沉沉地说要回去睡觉,沙一汀回自己房间,坐在床头玩了会儿手机却思绪纷杂什么也没看进去。他看了眼窗外,又低头去看被他摁灭的手机,黑色的屏幕里他的脸形状模糊。刚还烈日当空的天现在已飘上阴云。夏天的天气总是变得这么快。

沙一汀初二的时候姜云升读上了高一。姜云升初中前两年时常和一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出了名的问题学生,老师提起他都要摇头叹气,结果初三的时候他突然奋发,考了个重点高中。高中是重点,管的也严,每个人都要强制住宿,姜云升虽无比反感集体生活,却也不能成为那唯一例外,只有每周末能回来一次。

沙一汀和姜云升小学初中都读的同一所,每天一起上下学,在学校里常见面,放了学也一起玩。姜云升去读高中的第一年,沙一汀的孤单来得措不及防。妈妈看出他的低落,安慰他说好好学习,要是和哥哥考上同一所高中还能一起玩,沙一汀点点头,听了进去。

其实沙一汀成绩很好,原本就是要考这所高中的,只是因为想着姜云升所以更上心了一点。他们初中不算好学校,所以没有姜云升上的x中的保送名额,只有更差一级的b中的,沙一汀要考x中,只能放弃保送名额走中考。

因为把全部希望都压在中考这一次机会上了,几乎算是孤注一掷,沙一汀压力颇大,只能加倍用功,大概人总是有一个极限的,正好在中考前一个礼拜,沙一汀病倒了。

这病来得猛烈,一晚烧到了三十九度。妈妈帮他请了下周的假,叫他在家好好休息,安慰他不用担心,中考怎么样都不重要,身体才是本钱。沙一汀听着,心里却知道妈妈也在担心,于是更加焦虑,觉也睡不安稳,迷迷糊糊地总想万一自己原本可以考上的却因为生病而失之交臂了那该怎么办。

他吃了退烧药,时睡时醒,一会儿想快点睡着好好休息让热度尽早退下去,一会儿又突然爬起来做去年的中考卷,想看看万一到中考时自己还没好全,带病去考能考出个什么成绩,但只做了一张数学大半张英语,还没来得及对答案,他就晕得不行又睡了过去。

梦境支离破碎,一会儿是乱飞的英文字母,连不成句子怎么读都不解含义,一会儿是最后一道数学大题,平时都做得出的现在却突然毫无思路,一会儿又发现自己置身考场,他拼命想看清眼前的卷子,却困得怎么也睁不开双眼,眼前只有黑暗的模糊一片。

睁开眼睛……不可以在这个时候睡觉……沙一汀对自己说,他咬紧牙关,以一种近乎摆脱猛兽追咬的紧张竭力对抗着自己的身体,睁开眼睛啊……睁开………

“沙一汀。沙一汀。”有人轻声叫他。

沙一汀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终于对上焦——

是姜云升。

“梦到什么了,睡得这么不稳?”姜云升问。

哦,今天是星期六。沙一汀后知后觉地想,姜云升回来了。

姜云升看他仍在神游没有回答的打算便也不再多问,伸手去摸他额头上的那片降温贴。降温贴想必贴了有一会儿了,此时皮肤的温度已经渗透过来,隐隐有些温热。

“要不要换一个?”姜云升又问。

“哦,好。”沙一汀这回总算回过了神想起答话。

姜云升撕掉冰贴,用手背贴上他的额头试他的体温,但降温贴显然起了作用,手上的温度似热似凉没有任何参考意义。姜云升抿抿唇收回手,从床头那包降温贴里拿出一片新的给他贴上。

干完这些,他打量了下沙一汀现在的样子,似笑非笑地调侃:“怎么贴着冰贴盖棉被?发烧不能盖棉被捂汗,都六月份了,天这么热,小心别把自己捂死。”

沙一汀撑着坐起来,把枕头竖起来垫在身后,换上痛苦面具:“我知道,我也是这么跟我妈说的,我妈非说我从小她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发烧捂着睡一觉出了汗就好了,贴冰贴已经是我和她博弈后的结果了。”

姜云升被他逗得捂嘴笑了两声,分不清几分同情几分幸灾乐祸,笑完倒是体贴地说:“趁你妈不在赶紧掀掉,别一会儿烧傻了,我给你放风。”

沙一汀如蒙大赦,赶紧把身上对六月的天气来说厚得过分的被子掀了。

姜云升熟门熟路地径自坐到沙一汀书桌前的椅子上,嘴上不放过他又调侃一句:“我不说你自己就想不到趁你妈不在掀了?傻不傻。”

沙一汀平时嘴就跟不上脑子,现在又的确脑子烧得晕乎乎的,磕磕巴巴更接不上话,最后只能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姜云升往后一躺,摆出惯常的懒散姿态,脚撑在地上来回微微转动椅子,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安慰他,只语气平常地淡淡问道:“这么拼命干嘛,你这个成绩稳上x中的嘛。”

说到这个沙一汀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呐呐道:“啊,紧张嘛,怕有意外……结果还是搞砸了。”

姜云升拿起桌上的两张卷子,边翻看答案对照边问:“这你刚做的?”

“啊,嗯……”沙一汀点头,看他对答案略有些忐忑,“做得很烂吗?”

姜云升不答,又看了一会儿,直到对完全部答案,他把卷子往桌上一拍一锤定音:“沙一汀,你就算发着烧去中考也能上x中!”

沙一汀一愣,如释重负地笑了,但心里还揣着最后一点紧张的余韵又追问一遍:“真的吗?”

“爱信不信。”姜云升嘴上不耐,但他转过身来,沙一汀看见他眼里分明也有笑意。

姜云升走过来,弯腰伸手想摸摸沙一汀的额头看看热度还高不高,但沙一汀头上贴着降温贴,他只能用指尖碰碰降温贴周围裸露出来的一小块皮肤,什么也没摸出来。

于是他微微一顿,学着记忆里妈妈的样子绕去摸沙一汀的耳后。因为这个动作,他的身体也跟着又向前倾了一些,形成一个半似环抱的姿势。沙一汀心跳微快,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向前看正好看见姜云升的下半张脸,目光碰到他的嘴唇和鼻尖,但他不敢细瞧,立马垂眼移开视线去盯自己睡衣下摆的花纹。

很奇妙,这是一种每个青春期男生都体会过的紧张,就像人生第一次意识到男女有别时那样,一种尴尬而微妙的羞涩无声在空气里化开。

沙一汀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情绪,但情况容不得他多想,甚至由不得他细细分辨自己此刻的心绪。此时,他只感觉自己脸上更烫,准确来说这是一种从脸传递到颅顶的热度,功能是烧坏人脑袋里的保险丝提醒他已经过载可能短路。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发烧。

姜云升的指腹柔软,大概是因为沙一汀身上温度比较高,所以感受到的触感温凉,沙一汀头上的冰贴几乎要被他的体温烧化,身上唯一一处冷源便是姜云升的指尖。姜云升的指尖落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点惬意的舒适,让人几乎喟叹出声,但是一触即分,像一只在哪里都只停留片刻便扇动翅膀离开的蝴蝶。沙一汀像沙漠里干渴的旅人追寻水源一般下意识想去追随,又及时用理智克制住自己,竭力装作不动声色地偷瞄抽身离去的姜云升的表情,希望自己没有露馅。

直到姜云升完全直起身子,沙一汀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刚才一直在憋气,他想长出一口气,最好把那些并未随着姜云升的离去而消失的热意一起带走,但整个过程只有短短几秒,这口气憋得很短,于是呼出时也只是轻轻地消失了。

姜云升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这几秒内沙一汀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普通道:“还是有点烫,再睡一会儿吧。”

“……哦。”沙一汀闷闷答应,心里却乱七八糟地跑神想自己现在看上去有没有太窘迫。

姜云升说:“这次你就安心睡吧啊。”尾音上扬,像在哄小孩。

姜云升走后,随着门锁落下的咔哒一声,沙一汀回过神,慢吞吞地拉起旁边的被子把自己埋进这一团柔软里。也不知是不是有玄学加持,姜云升果然言出法随,他那句话就像咒语一般,在他的魔法保佑下,沙一汀沉沉陷入睡眠,拥有了这两天来第一个好觉。


中考前沙一汀身体已经大好,考试还算正常发挥,他自我感觉不错,为有所把握而开心,但也始终放不下那一点点悬而未定的紧张。他在脑海里一遍遍排练查询成绩和收到x中录取通知书的场景,心想,等查完成绩,第一个告诉爸爸妈妈,第二个告诉姜云升。

但是考完试的第五天,他们家正吃着晚饭各自刷着手机,妈妈突然惊叫一声,沙一汀问怎么了,妈妈说:“小姜考上a大了!”

沙一汀心头一跳,忍着不祥的预感问出不解:“他不是才高二吗?“

妈妈把手机递给他看,是姜妈妈的朋友圈,一块物竞金奖的奖牌和一张截图的电子通知,配文是去a大上学啦。“好像是物竞得奖保送的,不用参加高考,开学直接去上大学。”妈妈推测。

“哦…”沙一汀看完,沉默地把手机还回去,又应了一声,“哦。”

妈妈接过手机忙忙碌碌地打字,估计是在发一些恭喜的话,嘴上督促道:“记得恭喜哥哥知道吗,好好向哥哥学习。”

“嗯,知道了。”沙一汀闷头吃饭,几乎要把脸埋进饭碗里。

等到出成绩那天,沙一汀果然稳稳当当考了个高分,虽然今年x中的录取分数线还没公布,但以他的分数肯定能进重点班。

跟着查分网页同时跳出来的还有底部闪烁的消息栏,沙一汀点开挨个查看,有比较熟悉的老师问他考得怎么样,隐隐含着期待,有同一级的朋友发来自己的成绩,分析自己能上什么学校,或惊喜或失望,还有几个从小一起玩的发小,记着他今天中考出分,特意来问结果是否还令人满意。沙一汀从顶部翻到最下面,没有姜云升。

他找出和姜云升的聊天框,但犹豫之后没有发出任何消息。反正姜云升考上a大也没告诉我,他带着报复的心情想,却并不感到快意。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沙一汀早就知道姜云升参加物竞的事,他去找姜云升玩时也常常看到他桌上摊着各种习题和笔记。虽然姜云升从未直接表达过要拿什么奖的野望,但作为省队去北京参加比赛的前一天姜云升回来收拾行李,沙一汀听到行李箱的滚轮拖在地上的声音开门往外探头,姜云升拎着行李箱的把手在门口跟妈妈说话,听到开门声也转过来看他。

“哥,”他往外走了半步,送上祝福,“祝你比赛顺利。”

姜云升对他点点头,模样看似谦虚,实际上抬起头时下巴微扬。姜云升时常露出这种姿态,沙一汀知道这是一种不屑于声张的胸有成竹。

其实那时候就有预感了,沙一汀事后回想,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那时候他就知道,或者说他一直都知道,只要姜云升想做什么,就一定会成功。只是他没有告诉自己得了金奖能保送的事罢了。

在从妈妈那里得知姜云升要去a大上学的消息后,沙一汀就一直在想,姜云升打算什么时候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自己到时候又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回答。

a大是名校,姜云升很厉害,物竞全国金奖,保送提前上大学,都是他应得的,他应该恭喜他,为他感到高兴。沙一汀当然明白这些,但他心里仍然埋着些不曾跟人说过的酸涩怨言,怨他要远去其他城市上学,怨自己没有第一时间从他那里得知这个消息而是辗转借他人之口。

但是几天后姜云升照常来找他打游戏,仿佛随口一提般对他说:“我要去a大读书了。”沙一汀也只是点点头,同样状似平常道:“恭喜啊哥。”那一点微妙的不满和寂寥被他好好藏在心底。

他已经不是小孩了,沙一汀想,他已经十五岁了,在能够坦然面对之前就已经自然地学会体面作答了。

沙一汀扔下鼠标,不去看电脑屏幕上的查分页面、不断闪动提醒的新消息、和姜云升一片空白的聊天框。

他想着未来的高中生活,他想自己要去x中上学了,以后只有周末能够回家,没考在一起的初中朋友也不能再常常见面。想姜云升要去a大上学了,a大离家更远,他们以后只有寒暑假才能碰上一面了,而且大学生活肯定跟高中很不一样,他到时候也肯定会交很多自己不认识的新朋友。

得到想要的结果时反而不如想象的开心。沙一汀思绪纷杂,但无人倾诉,所有的复杂心情都只好自己咀嚼囫囵咽下,他第一次从中尝出一丝涩味。

窗口的树枝晃动,起风了。这时的他尚且懵懂,只隐约察觉出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自然地向前走了一步,于是有什么东西仿佛无可挽回地失落在了身后,但他回头,却如何也并看不清其面貌,只能茫然地品味不安。

真实得到会打碎幻想,前进总是伴随失去。他突然怀疑自己正双脚悬空,并不知现在身处何处,而那些他从未想象过的东西在他做好准备前就已经来临。他还不知如何面对,就已经被迫接受。阴云压境。

在时间都仿佛静止了的漫长夏季里,离别却迅猛得如同变幻无常的天气。

沙一汀看向窗外,

忽然下起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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